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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還未開學前,準新鮮人閒閒汲著人字夾腳拖、套上居家休閒寬鬆綿褲再罩件塗鴉短T,一臉酷樣,雙手插在兩側褲口袋,外加一副黑墨墨幾不透光的、掩飾眉宇神情遮去半張臉的大墨鏡。這就是多年未見的你,畢業後第一次出現我面前的模樣。

連現身都走「不經意」的高調路線,順便也讓我再「揚名校園」一回。剛送走班上這群小孩,繞去教務處半點事,才剛踏出門口,踩著屬於送走學生後輕鬆愉快的腳步在走廊上,驀然,廣播器揚起一聲略激動的通緝:

OOO老師,OOO老師,聽到廣播後請盡快與學務處聯絡!」

學生們不是才剛送出校門外嗎?難道有人馬上就出事?當下腦袋裡只閃過這很烏鴉性質的想法,因為是「學務處生教組」call me呀!

回到教室立刻回撥,生教組長依舊是略略激動的語氣:

OO老師,妳有個很帥的畢業生要找妳喔!」呃~~這也不是第一回了,但,需要全校廣播我嗎?

「老師……」對方接過話筒,叫了我一聲,很陌生,但聽得出是男聲。

「哦?男生喔……誰啊?」不知哪來的情緒,我故意怪腔怪調拔高聲音顯示驚訝……

「妳猜呀!」輕輕柔柔略高頻的語音有著顯然的笑意或……挑戰。

竟然要我猜?這小孩……膽子不小。我哪猜得出來,青春期過後,男孩子的聲音幡然大變,而且~~這位一定從不曾回來過,印象中沒人敢這樣明目張膽對我說話~~

「我在501教室,你直接來教室找我吧!」

501在哪裡?」

「和平樓四樓,最靠北側門八號樓梯的那間。」

掛上電話,我立刻去隔壁吵林大美人:

「有個畢業生要來找我,我認不出他的聲音,妳也幫我認一下啦!」

遠遠的,我望見你這身輕便到簡直可稱為「穿睡衣走廚房」的打扮,瞪著眼直勾勾掃過你那雙細又白的鳥仔腳,再往上盯著大黑墨鏡。你踩著不疾不徐的腳步慢慢踱近我眼前,我仍然認不出。林大美人說了聲:

「墨鏡拿下來啦!你老師認不出你啦!」

是啊是啊,這位鼻梁高挺、臉頰尖瘦宛如阿兜阿的大帥哥,who are you

一摘下那副「面罩」,我伸出一指指著,驚恐的結巴:

「你是…………H……W……」老半天才又迸出第二個字,但第三個字無論如何就是「想不起來」……

「L。」林大美人淡定答出最後一字。

「對對對!就是OOOOOO!」這曾經的班導師記憶力竟然比當年的隔壁班老師更差,慚愧呀~~但不能怪我,因為,實在差太多差很大呀!印象中個頭小小、臉頰有很可愛的嬰兒肥,和眼前這位高瘦身形,稱為「花美男」都不過譽的高鼻深目明星味帥哥相差何止千萬里!

驚詫過後仔細端詳,兒時的樣貌依稀連得上,誰說女大十八變?男生也是變很大好嗎?此刻完全能體會暑假時,當邱大美人終於得知站在她面前的man味帥哥就是小一時的潘家小男生,那連連驚叫不止的感受了。


 

「真的好久不見了,怎麼突然想找我?」

「就經過學校,突然想進來。」好隨意,果然很不經意。

「那,幹嘛用廣播的?問一下就知道我在哪間教室了呀。」

你繼續淡笑著:「就一路走到學務處了,沒想到妳不在教室,就請學務處老師幫我廣播比較快。」

「那時,那位老師還很懷疑的問我『一定要用廣播找嗎』,我就說『沒關係,我想我老師應該承受得住。』」。

…………哈,真不知該接啥話。

 

果然,士別多日,今非昔比。你開始娓娓述說這些年的起伏,雖然以清淡的語氣:小六畢業後搬去板橋,與所有人斷了聯繫,展開另一段窮困躲債生活,在「黑道學校」三年,高中時徹底「解放自己」,現在即將進入大學,下一步將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去紐約……

 

「現在很感謝當時所有人都不接受我的情況,讓我提早就領會……

包括我嗎?

你用深深的雙眸注視著我:「嗯。」

「我真的忘記當時發生什麼事了,只是至今仍然很清楚的記得那個心痛……的感覺。」......我曾無意間做了什麼行為,竟讓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男孩六年後用這個表情這種語氣說心痛?



「當時我就站著這裡,旁邊有某人,還有好幾個同學......發生甚麼事情真的不記得了,只是覺得……徹底的孤立無援,明明是不對的、錯誤的行為,為何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視若無睹?都默許這種行為的存在?」

「包括我?」我再一次明知故問懦弱的發問。


 

「是的,老師。妳當時沒有幫我。」你依舊與我對視,不避不閃,淡淡的神情,我卻望見你看似冷漠眼神後深埋已久漆黑深沉的心痛。那無形但尖銳的痛楚一瞬間穿透了我,使我的眼眶迅速泛起淚浪,我忍不住吸一下鼻子:



「對不起。我當年……真的很抱歉……忽略了你的感受。」

你也壓下微微的情緒波動,對我說:

「算了,都過去了……


 

許多回憶潮水般湧現,我們繼續談論當時許多人與事,看似不經意卻在你不同的解讀,許多情況有新的感觸……


 

「那個某某某最過分了!當年我真是快被他氣死了!」

「其實不是喔,老師,他是故意的。其實他的心思很細膩。」

「細膩?我怎麼完全感覺不出來!」我開始拉高音調:「一想到那時他們四人組幾乎每個禮拜都要被學務處廣播至少一次,他不是故意丟花圃的石塊砸樓下的車子,就是虐殺小昆蟲被人告狀,再不然又是點點點、叉叉叉……有一次明明知道當天有教育部的長官到學校,他卻還丟石頭砸客人的車……」一想起這些事我簡直又快昏了~~

「他那時不懂。」你仍然靜靜為他辯解。

「不懂?我帶了他四年,每天被他折磨個半死!他真的很聰明,有資優生的IQ卻不學好,一天到晚惹事!最過分的是畢業旅行晚會那時,當同學說完感謝老師的話而我忍不住掉下眼淚時,他竟然在我面前說了一句──『這有什麼好哭的』,一聽到他這句話,我真的崩潰了,立刻放聲大哭!我帶了他四年啊!有夠沒良心的!」

此時我已再度失控,可恨的回憶重新被喚起,一幕幕快速浮現,自覺「受害」而控訴的音調依舊高昂……

你再次淡淡的打斷我:「他不是這樣,其實,他曾經對我說……

我不禁睜大眼睛望著你,你一字一字輕輕,吐露出我從不知道的祕密:

「他說,他其實很高興被妳教到。」

 

愣了,啞了,這不是我預想過的答案,該說,我一直以為他不怎麼喜歡我、他除了專門一直一直惹我生氣以外,其他想法都不曾進過我的大腦。

「他只是想要妳注意他而已,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做。」

蛤蛤……哈哈……我還不夠「注意」他嗎?打從一接到他,之後四年每一天,即使是現在,我都恨不得忘記他,希望自己不要對這個名字記得太清楚。但他成功的讓我至今只要一提起他罄竹難書的「豐功偉業」,肯定能清清楚楚、一事不漏、從開頭數落到結尾!

 

但你是第一個這樣對我說他的人。

 

 

「老師,問妳個問題好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妳曾經教過像我這樣的學生嗎?除了我以外的第二個。」

我很認真的回想,記憶中有些學生也挺有個性、挺特別,但是像你這樣的……

「沒有,到目前為止沒有人像你這麼特別。」我很肯定的回答這個問題。

「那妳錯過一個了。」淡淡的口吻宣告我將終身遺憾。

「誰?」我仍然迷惘。

「我啊!」

 

所以,今天回來看我,到底懷著何種心思?到底想對我說什麼?又想聽我能說些什麼?

 

是的,曾經有機會在教學生涯中掌握一個特殊學生,如此特殊、與眾不同的孩子,那兩年,就在我的無能與無暇他顧,刻意忽略與忍受不了的逃避中,失去一個了解如此特別的孩子的機會。你今日到來,除了懷有我無法揣測的心思之外,彷彿也無聲宣告著將不再與我聯絡。

我其實該感謝你,讓我能再有一次機會,對當年輕縱他人忽略你、傷害你,親口對你說聲「對不起」。若你今日不來,這句道歉永遠無法說出口。雖然至今我也無力彌補當年你所受的傷害,但至少你給我機會,使我能親口對你說這三個字,真的很感謝你。

或許你發現我也改變了,才願意對我多說許多事吧。那些行為,在你細膩的分析下有著不同的解讀。你真的是特別的孩子,我確實,至目前為止,沒遇過第二個。

 

祝你航向未來時,能堅持屬於你的路線,你一直都是與眾不同,無人可比。

那些年,你無人理會的痛苦,我今日才懂,真的很抱歉,孩子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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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小葉子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